秋声回响的大碾场
忙里偷闲,回村里转了一圈,有颇多事儿让人回味,亦有颇多地儿让人难以释怀,就说我家门前的大碾场吧,就很让我感慨了一阵子,也让我难过了一阵子。
我没有种庄稼大约有十来个年头,这大碾场就荒废的不成样子了,五六亩地大的一个碾场,一眼望去,成了荒草滩子不说,竟然还长了许多连牲口都不吃的芨芨草和苴麻桩墩子,其间夹杂着冰草,虽说今年遭遇干旱雨水稀少,可它们凭借顽强的生命力,长得密密匝匝,格外茂盛,要想走进去,还真是无从下脚。几个陈年的旧草垛,披着黑黢黢的外衣,像是蹲在墙旮旯里的几个乞丐,而两个大青石碌碡沉睡在荒草里,裸露出半个脑袋窥视着、沉默着,只有场门口通往碾场中心的地方勉强空出了一车路,碾场中间有一小块地方被碾轧的白晃晃的,像是有人刚刚打碾过庄稼的痕迹。
小时候,我常跟着父亲来碾场玩耍,到后来,也就成了我安营扎寨盘光阴的主阵地之一。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我也是,但我却逃离了庄稼地、逃离了碾场,和许多人一样,混迹于外面,才使得碾场撂成如今荒凉衰败的样子,面对如此萧条的景象,我心里突然生发出一种莫名的负罪感和愧疚感来。
记得小时候,到了中秋节,吃了农业社宰杀的“了麦羊”,地里所有该打碾的庄稼都是要收上场的,于是农业社闲置了多半年的碾场就开始红火起来,人们往来穿梭于土地和碾场之间,套上架子车,赶着成群的牲口,吆喝着,车拉驴驮,瞬时便呈现一派喧嚣忙碌的景象。
父亲是村子里种庄稼的行家里手,而在庄稼行里,碾场上的活计又是最能耍把式的活路,这时的父亲在村里就很是露脸,当队长的刘家爸就会拧上一锅上好的旱烟递给父亲说:“今年还是你来给我们摞垛子吧。”
秋后的庄稼一上场,都是要摞成垛的,不管是小麦、豌豆,还是荞麦、胡麻,父亲就把所有的小麦在碾场最显眼的地方摞成两个特别高大的马头垛子,黑褐的麦根清一色向外,齐嘟嘟的特别漂亮也特别气派,在乡下人眼里就跟金字塔式的雄伟壮观。
从碾场旁边的村道上路过的人们,竖着拇指砸着嘴,称赞这两个大麦垛,羡慕地估算着咱队的收成,饭碗里的汤点是清是稠也就一目了然了。
父亲还能将豌豆、荞麦、胡麻等各样庄稼摞成出檐垛子、齐地垛子等形态各异的垛子,有的像大肚瓮,有的像长颈瓶,不管摞成啥样的垛子,都扎底平稳,美观大气,最重要的是好把式摞得庄稼垛还不往垛芯里渗雨水。
当一年的所有庄稼都收上场时,碾场周围也就摞满了几十个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庄稼垛,那无异于给我们这些顽童们缔造了一个童话的天堂,我们便在其间嬉戏打闹捉迷藏,大点的孩子甚至爬上麦垛顶部,将父亲插在麦垛上惊扰麻雀的破布旗拔下,像攀上了珠穆朗玛峰似的使劲挥舞,那么得意那么奇葩的玩法,不小心就让队长瞅见了,那一声吓唬就像是从天边滚过来的一声炸雷,惊得孩子们忙不迭四散逃跑。
农业社的碾场最初也只有几对牲口替换着碾场。骡子力气大些就套在外面旋边,毛驴窝心,父亲常常驾着生产队最壮实的大青骡子,套上大青石碌碡赶头旋,因为父亲赶碌碡“绕匝儿”绕得最好,那匹大青骡子好像最爱听父亲的话,鞭梢摇一摇甩一甩,大青骡子便能读懂父亲的手势。当天打碾的庄稼当天是扬不出干净粮食的,队长指挥着把粗糙的“渣衣”堆成一长溜,把精细的“化颗”堆成一个梯形堆子,然后由队长亲自用灶灰在堆子上撒上某年某月某日某生产队等几个简单而丑陋的汉字,这样,如果有人来偷得话就有了明显的标记,很容易被人发现,晚上再派上两个人守场。我也常常被父亲带到场窑里去睡觉,父亲他们一夜不睡,吸着旱烟聊着家常,判断着明天天气的阴晴,还时不时侧耳听听场里的动静,一直守到天明。
其他人天麻麻亮就到场窑里了,他们粗犷的喧哗和嬉闹吵醒了我,我一骨碌从破被窝里爬出来,揉上两把睡意惺忪的眼窝子,赶紧跳下炕,趿拉着鞋子跑到场里的麦堆跟前去看,队长用草灰撒的几个丑字完好无缺,心里顿觉有些失落,还暗暗埋怨这贼娃子怎么就不偷呢,你多少偷点儿让我看看贼娃子到底长啥样啊。
儿时的碾场有说不完的事儿。而碾场随着时代的变迁也在变迁着,不同的岁月也会留下不同的痕迹。
后来我也长大了,做父亲曾经做过的那些农活,但我无论如何也干不出父亲当年的样子来,甚至于让庄稼人笑话我压根儿就不像一个真正的庄稼人。父亲也曾手把手教过我犁地、摞垛、扬场,但我仅仅学了点儿皮毛套路,却没有悟出其中的精髓,因此,这庄稼人也就当得邋里邋遢,甚至于后来背叛土地,逃离了村庄。
父亲走了,从此,队上就少了一个摞垛子赶碌碡的大把式,偌大的碾场也就缺失了一道撩眼的风景。土地和碾场是庄稼人的衣食父母,看着曾经耕种过的土地,就想起了旧时光里的苦乐,看着满目萧瑟的碾场,也就想起了苦熬一生的父亲。
碾场对庄稼迎来送往,分享着收获的喜悦也承载着灾荒的痛苦。从大集体到包干到户再到进入新世纪,从牲口到手扶拖拉机再到三马子,这个大碾场历经了岁月的风雨沧桑,也饱含了庄稼人的疾苦辛酸,更见证了丰收的喜悦和时代发展的变迁。
□黄治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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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兰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