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冬夜
当山村的夜变得漫漶稠浓时,冬天就来临了。如果说夜色是一罐浓茶,那冬天则是四季中最酽的一盅。每当薄暮时分,一道如椽的撇捺涂鸦在向晚孱弱的苍白上,世界就奄忽间一团苍黑,而星汉燦然若泛出的点点泡沫,明明灭灭。
这漫天漫地的苍黑冰凉冰凉的,连天空都收缩了一圈,拔高了一截。寒星漫天,孤月若勾,折射着夜色的青乌,显得高冷而神秘。坚硬的北风打着旋儿肆虐在巷道院落间,给原本冰冷的夜空安装了无数锋利的刀刃,刮削得万物生疼生疼。
烟火,成为了向晚唯一的灯塔。当丑娃子从街西头的三奶家脱缰蹿出的刹那,他手中煨着的那枚黝黑的干驴粪蛋儿,在他羚羊般轻疾的脚步下,随风飞溅出一溜儿烟花,直到那煨成一团火光的驴粪蛋,点燃了他家灶膛的那束麦秸。一缕青灰的炊烟从厨房顶高耸的烟囱里冉冉升腾,全村的烟囱,都仿佛相约着发出一连串剧烈的謦欬声,很快交融成清濛濛的烟云。然后,家家户户墙后的炕洞口,也跟趟儿般顺着被熏燎的油光黑亮的墙面冒出呛人的烟(焐出的烟);然后,菜籽油炸焦沙葱花的焦香味儿,羊油冲鼻的腥膻味儿,猪油粘粘的腻味儿,麦香的面味儿,混杂着,交融着,一股脑儿涌进烟霭里,在山村苍茫的穹顶,凝成一层轻薄而柔韧的烟火壳壳。
迅速降临的寒冷黢黑的夜,被这层薄薄的壳儿坚定地隔开,形成世界的两极。
此时,喝了一碗羊油面茶的爷爷,舒坦地斜倚在炕沿上,手里卷着烟渣,眼睛微眯地盯着火炉上噗噗作响的茶罐。那碗热量充沛的面茶吸食了他过多的血液,以至让他昏昏欲睡。大炕上的被子里,已经有四五双小脚丫焐进去,一边打闹,一边眼巴巴地瞅着爷爷;堂屋地下也围了四五个爷人(成年男人),每个人嘴里都冒着一股辛辣的烟气,唾沫四溅地抬杠;几个女人或坐或站在爷人们的外围,伴着纳鞋底麻绳粗重地嗤嗤声,低声细语。爷爷的瞌睡虫儿被两口酽酽的茯茶淹死后,他那被一圈儿皱皮围成一条缝隙的小眼睛,闪着乌亮的光,一串有点夸张的咳嗽后,开始了今晚的讲谈(他是教过私塾的“老古董”,口才溜溜地)——或是秦琼卖马、或是草船借箭、或是姜子牙封神、或是武松打虎、或是孟姜女哭长城、或是九头妖怪、或是秦王川娶亲遭遇“鬼打墙”、或是走夜路碰见灵异的小女孩……不少故事讲说了不止一遍,但依然在这漫长的冬夜里散发着诡异的魅力。
三星在户,夜色如瀑。堂屋门头那扇扁窄的门头窗打开一道缝儿,旱烟味、煤烟味、火炕焐着羊毛毡的燎毛味、酸菜味、烤洋芋味、茯茶味,和成一股暖烘烘的怪味儿徐徐冒出,在凛冽的院子里瑟瑟哆嗦着。偷暖的老黄狗蜷卧在门槛边,呜呜梦呓着;一阵寒风卷过,灌进院墙角处高架上红公鸡酣睡的口鼻里,这货被呛醒后,晕头涨脑地扯着嗓门乱叫一通。隔壁黑狗发出几声不满的哼哼,公鸡才明白此时的境况,有点羞恼地气急败坏地干脆再嘹亮出几声,挑衅黑狗,也对堂屋里扰攘的众人扰乱它的生物钟表示抗议。晕黄的灯光不甘寂寞地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在黑黢黢的庭院里温暖地摇曳,将沉厚的夜幕燎出一窝一窝的暗黄的窟窿,洇成一朵朵朦胧而秾丽的夜花(若是雪天,这朵花绽放在皓白的雪地上,那份若真似幻的曼妙迷离,直胜过无数的万紫千红),稀稀落落洒在高高低低的村落旮旯里,让邈远处的星空疑窦丛生——啥时候有这么多的星斗跌落凡间呢?弦月时不时翘起或撇下薄亮的嘴角,似乎想要给深浓的夜接济一点微薄的光晕,怎奈它的清辉太过熹微,清泠泠的一脸青白,倒把苍黑染成了青黛,夜却更严酷冷峭了几分。
进入腊月,夜格外地悠长,也格外地熙攘。像冬月里那样由爷爷主持的场面少了许多,换成奶奶妈妈们唱主角——剪窗花、捏枝子(手捏成一种小伞般的面粒)、拓鞋样、绣袜垫、缝新衣,活计一拨接着一拨,都是在围绕过年做准备。爷人们只好退居其次,打下手,跑龙套。女人们的这些活往往都凑伙搭群地去做,这两天张家,过两天李家。每到夜深寒浓时,她们才散场回家,裹着一身热气,叽叽喳喳地将玻璃般冷脆的夜幕撞击得七零八落,手电筒、马灯晕黄的光团像一只只受惊的飞鸟,在深沉的夜幕下四下乱撞,招惹得满村的狗狺狺成一片。而且,这样的骚扰不止是一拨,而是这一拨刚落,另一拨才起。让孱弱一些的狗子,在全力对抗寒冷之余,便没有多少气力跟风呼喊了,吠声便渐渐稀落,终归寂寞。让西山崖顶的夜鸽子(猫头鹰)发出一串尖厉的嘲笑声——咕咕咕——喵喵!那声音似一把破锹尖利地划过一滩的卵石,摧残着每个洞开的耳鼓。狗们神奇地集体缄默下来,是不屑还是畏战呢?夜终于沉静下来,渐渐地湎于酣梦。蓦然,一声穿云裂帛的吼声响起,粗暴地揉碎刚刚静定的夜幕。这是为过年排演秦腔的唱戏人结束了半夜的排练,散场了。有人意犹未尽抑或恶作剧地驴吼一嗓子——刘彦昌哭得两泪汪——昂——昂。村里一半的人被“昂”醒了,全部的狗惊炸了,一半的公鸡凌乱了,正盯着一只老鼠伺机出击的夜鸽子被惊飞了……整个山村一片哗然,夜潮滚滚,叠浪千重。
山村的冬夜,调稠了长夜寒冷的浓度,亦造就了无数独有的乐趣与情愫。那水一般泗漫的夜潮,将山村浸淹成一片乌光粼粼的湖泊,黑油油的湖水以最原始最古朴的恬静与色泽,滋养着亘古的生灵,孵育出白昼背面的辉煌与灿烂。古朴而丰盈,漫长亦多姿。
我伫立在火树银花的小城夜景下,心头不油然浮现出四十年前乡村的夜景,那油灯柔弱的灯焰永远摇曳飘忽在凛冽朔风中,那瑟缩的鸡鸣犬吠已然循着夜色声声入耳,那混沌般阒寂的夜依旧苍茫在遥远的天际……一切皆恍然如昨。这一刻的时空似乎静止了、重叠了,今日满是失落的眼眸里,映照得尽是昨日期翼的光芒,而明日灿烂的云蒸霞蔚已然映满了眼底。
□韩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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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兰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