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民:没有母亲的母亲节
半年前,88岁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老人去世后,她的学生写了一批纪念文章,多是教书育人的回忆。下面,我从自己的长篇散文《烛光里的妈妈》中,摘录几段,纪念我们的第一个没有母亲的母亲节。
向往马衔山
郭小川以激昂诗句:“革命!革命!在每一章,每一节。”表现了一代青年知识分子对革命的向往。
爸爸最先吸引妈妈的,是革命战士形象,身穿供给制灰军装,一分钱薪金也不拿。解放初,无论在新政权做什么工作,都被称之为干革命。妈妈认定跟着爸爸,就走进革命队伍。
那时候,他们可能没有领会马雅科夫斯基的诗句:“革命,不是涅瓦大道……”
投身反独裁、反专制,为争取民族自由解放而斗争,爸爸和他的一些同学选择了跟共产党出生入死,参加地下革命斗争。解放前夕,马家军大开杀戒,兰州城血雨腥风遮天蔽日。爸爸的入党介绍人石凤玉、魏郁惨遭活埋。他带领几位兰大地下党战友,从阿干煤矿背后僻静山沟一路潜行,翻越马衔山直奔洮沙城。爸爸策动国民政府洮沙县马县长起义,把县库存粮全部封存,后如数贡献给解放军。爸爸和战友、和马县长齐心协力,为兰州解放立下大功。
五十年代,看了电影《沙家店粮站》,爸爸战友说,当年,老陈和我们在洮沙的工作,不比电影里表现的那些差……妈妈从此有个愿心,跟爸爸重上一次马衔山。
2009年,洮沙解放六十周年,爸爸提议和妈妈上马衔山。解放初,洮沙已撤县归并临洮,属定西地区管辖。我曾在定西行署任职数年,人熟地方熟陪同前往最好。而那两年,我在国土资源报天天盯住看版,想走走不开。定西市政协副主席单发勤得知,来电话要陪老人去。我说等我回来咱一块陪,事情一推再推,我能脱开身时,爸爸已经病重卧床。老人同上马衔山的事,被我耽搁了。
家学点滴
妈妈上兰州女子师范时,美术老师潘国炎先生(后为西北师院美术系教授)看好她的绘画天赋,鼓励她立志学美术。毕业后,妈妈报考省教育厅中学师资培训班,被数学专业录取,从此远离绘画。
我四、五岁开始学画,爸爸不主张写生,只是让我临摹,要求至少临摹十年。他买来《简笔画典》,买来叶浅予、黄胄速写,买来哈定素描集,苏联钢笔画册,等等。妈妈一张接一张地反复讲解给我看,一笔一划地教我临摹,一次又一次鼓励:“画不像不要紧,慢慢会像起来。”……慢慢地画像了,画好了,画出一点名气了,上小学、上中学、上师范我都是美术特长生。
1968年初夏,爸爸失去自由前,给我们兄妹留下指示:不准游门串户,不许结伙成群,只要有可能就闭门学习。妈妈天天要上课,还要带学生进厂下乡学工学农,只能晚上挤出一点时间,就给妹妹弟弟讲课,他俩系统学完了正规高中全部数学课。弟弟后来在部队胜任工程师,数学基础至关重要。
妈妈是数学名师,我以“数学盲”考进大学。能考进不需要数学成绩的美术专业,决定性的最初几步,还是妈妈牵手引领。
八、九十年代我给兰州、酒泉、金塔、永靖等地几处楼、堂、馆、所画了些巨幅油画,外面博得一时虚名,回家不免顾盼生姿。一次给奶奶画肖像,妈妈提了些意见,我不以为然地咧咧嘴。妈妈生气:“别忘了,你是怎么画《简笔画典》来者!”
听话,我抽自己两巴掌的心肠都有!
妈妈舞不起来
2003年初秋,我率定西地区代表团参加第一届乌鲁木齐国际贸易洽谈会。那段时间,恰好弟弟陪两位老人在乌鲁木齐游览。听说老人要去,弟弟的战友军区门诊部吴雄把自家房子粉刷一新,专门置办了全套新被褥。接站前,战友们开会集体研究,决定老人住宾馆,开两个套间。
战友们陪老人骑马看草原、乘缆车上天池……弟弟说,那天逛吧扎(集市),爸爸好奇地拈起哈萨克马鞭看了看,晚上有人送上门来,妈妈还为此嗔怪爸爸。
浓浓战友情,殷殷尊老心,反映出弟弟在军营的为人处事,折射了家风的温度。十五年间,弟弟由一个“新兵蛋子”成长为中校军官,是部队培养的结果,也见两位老人教育的成效。
那些日子,我忙于会务、忙于洽谈签约,弟弟战友接待爸爸妈妈的系列活动,只参加过一次——国际大巴扎的晚宴。宴会上,两位老人都喝了不少伊犁特酒,兴高采烈地和年轻人聊天,笑语朗朗,场面热烈。
餐桌正对小舞台,台上接连进行民族歌舞表演。表演间歇,战友们把两位老人拥簇台上。妈妈抱拳示意:‘我当好观众’,弟弟搀扶她回到座位。
爸爸独舞一曲迪斯科,引得满堂喝彩。音乐一停,身着维族、哈萨克族,蒙古族服的各族演员,纷纷前来和八旬舞者合影留念。战友们捧上花束,激情吼起:“祝贺老校长演出成功!”而后挨个过来和妈妈握手。
妈妈先前跳舞很出色。她和爸爸开始相爱时,教育厅机关舞会上,俩人跳华尔兹,总能引发阵阵喝彩。我上师大后,校机关有位教育厅调来的长者,很乐于给我描述当年的热闹。女师读书期间,妈妈是美术特长生,也是体育特长生。她在黄河边长大,自小喜欢滑冰,学校冰场上,她飞舞的身影曾给师生难忘印象。妈妈和爸爸早年都喜欢打篮球,看她在球场来回奔跑,谁能想到这位球员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五十四年前一次批斗会上,有个相貌实在对不起自己父母的男生,抡起垒球棒,狠狠地砸向妈妈的右腿……从此,妈妈告别了篮球场,告别了滑冰场,再也不能和爸爸踏歌起舞。
奇石满屋
走进老人家,最惹眼是奇石。书房、客厅、餐厅、卧室皆有架柜,陈列丰富:蓝绿辉映的庞公石,峋嶙透漏的戈壁风凌石,“花瓣”绽放的沙漠玫瑰石,分别由天水、酒泉、瓜州学生背来。还有新疆硅化木,漳县叠彩石;还有灵璧石,太湖石……神姿仙态,目不暇地,我撰联写状:
怪怪奇奇纷呈世相,石不能言,
林林总总透露天机,人各有解。
更多的形色各异黄河石,都是妈妈一块一块亲手拣来。刚退休那些年,她隔三岔五下黄河滩,用弟弟为她定制的钢筋扒搂翻捡,爸爸跟起收拢。两人衣裤鞋子泥沙斑斑,几次被认成拾荒老人。看她不顾腿疼一次次出动,爸爸既心疼又烦神,神情夸张地念念有词:“贪则癖!贪则癖!”
烦神归烦神,无妨爸爸继续跟起收拢。爱一个人,包括爱她的嗜好。有次,在酒泉城南茅蓭河滩,爸爸无意中扒拉出一块小枕头大小的,元宝型祁连菜花玉。赏石界大佬见石惊叹:色、型,品相俱佳,可遇不可求!
妈妈对石头是痴迷、是性情中难以言述的烟霞之气。她曾题诗自娱,她的学生、书法家裴世澄挥毫留迹:
珍藏千百石,片片各有姿。
若问丹青手,天工造物奇。
责任编辑:陈文
来源: 兰州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