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蒿情丝

2023-06-22 08:12

野花却开得很欢。紫色的马莲花,黄色的蒲公英花,白色的打碗碗花,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散落在青草丛间,让人欢喜得采摘不停,早忘了挖艾蒿的使命。等到奶奶呼唤着:“回家了!”我才不得不停下来。

我最初关于男女的区分,是从奶奶给我泡艾汤开始的。

大约是端午前,杨树的叶子像一个个展开的小手,做出向天空索要阳光和雨露的样子。阳光慷慨地洒下来,穿过叶的缝隙,一个一个明艳的光圈像极了温暖的吻,印在我的小胳膊小腿上。我兴奋地搅动拍打着盆里的泡泡,追逐着身上的光点。奶奶半蹲在木盆边沿前,拿一个大大的木瓢,缓缓将淡黄色的温热的汤汁轻轻淋洒在我的头上、身上,“艾汤泡泡,妞妞长高;艾汤洗洗,疾病全消。年年熏艾汤,多子多福多吉祥!”

这时候,刚能扶着木盆站立的弟弟,窜动着晃着身子,着急地嚷嚷着“洗……角(澡)……”

“小方你不洗啊,你是男娃。”奶奶说着,眼尖手快地捞住了要栽进木盆里的弟弟,变花样般寻出一块糖来,塞进弟弟呜呜哭着的嘴巴里,弟弟才又安静地坐在木盆边的土地上,兀自和起泥巴来。

熏沐一番,奶奶用她的袄把我包裹起来,放在地上铺着的大席子上,叮嘱我:“看好弟弟!奶奶去后院泡泡艾汤。”哦,原来我和弟弟不一样,和奶奶一样。究竟哪里一样呢?懵懂的我还来不及想,就舒服地睡着了。那时候,风很轻,云很淡,小院里沙枣花很香甜。

沐过艾蒿汤,奶奶还要蒸一锅艾蒿麦饭。拿着一把小铲子,跟着奶奶去挖艾蒿。在高低不平的田硬上,磕磕绊绊地爬上爬下,发现一撮,高呼着“奶奶,奶奶,艾蒿!”然后,就连土带草地铲下来,塞进奶奶给的小筐里。不远处的奶奶,总是回转身子,慈爱地望着我,夸一句:“妞儿好麻利!”我不知道那个连蹦带跳的小女孩,是不是奶奶贫瘠劳苦生活的一丝慰藉,但我知道,天空蓝盈盈的,又高又远,而我最亲的奶奶就在不远的前方。

艾蒿很少,野花却开得很欢。紫色的马莲花,黄色的蒲公英花,白色的打碗碗花,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散落在青草丛间,让人欢喜得采摘不停,早忘了挖艾蒿的使命。等到奶奶呼唤着:“回家了!”我才不得不停下来。奶奶看着我手里丰盈的花和筐子里瘦削的艾蒿,有着皱纹的眼笑成了一弯清波。她三两下就折了一把细嫩的柳枝,灵巧地把野花柳枝编织成一个漂亮的花环,轻轻叩在我的小脑袋上,“我的妞儿真稀罕!”

“奶奶戴上也很好看!”说着,我就要取下来往奶奶头上戴。

“奶奶老了,不能再戴花了!”

“奶奶没有老!”拗不过我,她只好在鬓间斜插上两朵马莲花。有风掠过,娇颤微微的花映衬着奶奶白皙清瘦的脸庞,我看呆了。

那个时候,奶奶不过四十五六岁,的确算不上老。但她已经有了我和弟弟两个孙子。她生养的八个孩子正一溜顺地在长大。有时排在灶房前,等待盛饭的队伍就是一条小龙;有时睡在大炕上,大大的被子下四周都是孩子的头,场景很是有点壮观。后来,奶奶的八个孩子齐刷刷跪在她的面前,用头给她叩响八十大寿。幸福吉祥的场面,我自然而然地想:这是不是因为奶奶泡了一辈子的艾汤?是不是每一个熬不过的冬天,都因为不远处的春天和艾蒿,才生出咬牙坚持的勇气?贫瘠的物质生活终究没有压垮这个瘦弱的妇人。她在黄土地上追着太阳和月亮,种植粮食也培植希望。她的生命力被勤劳和奉献打造成一张坚韧的弓,随时把爱和善良转换成射向苦难生活的响箭。

择艾,洗艾,烧火,添水,转身给水气半干的艾拌上少量白面和适量的玉米面,上屉,加柴,拉风匣,这一溜串的动作奶奶一气呵成。然后起身去给鸡狗喂食给羊牛添草添水,留下我坐在偌大的灶台前拼着劲“呼沓”“呼沓”扯着风匣。看白色水汽袅袅升起,鼻子里已溢满艾的清香,口水也不自觉地吞咽了下去。“吃艾蒿麦饭了!”奶奶高亢的声音像一面锣,彻底唤醒了大家肚子里的馋虫。当一大家子人鼓着腮帮,大嚼这略带苦涩却爽口美味的艾蒿麦饭,还不忘夸我两句时,我笑了,奶奶也抿抿我鬓角的碎发,开心地笑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奶奶终究还是笑着永远地离开了。在奶奶离去的最初几年,每逢端午,我都会在野地里寻艾蒿,却发现,到处都是记忆的印痕——奶奶的花,奶奶的笑,还有奶奶唱的歌谣, “艾汤泡泡,妞妞长高;艾汤洗洗,疾病全消。年年熏艾汤,多子多福多吉祥!”眼泪就一滴一滴洒落在脚下的泥土里,草丛上。

终究得学会和离别和解,和生活和解。而今的端午节尽显盛世繁华。在各色精致的美食中,看儿子挑剔地审视着艾蒿麦饭,我不再劝他品尝。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生活,不必勉强。但身处花样繁多的活动,不论多晚散场,我依旧坚持沐浴艾汤的仪式。当温热略带清香的艾汤包裹着我,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洒满阳光的简陋小院,那里,奶奶依旧一脸笑意地哼着歌谣……

□蒋 静

责任编辑:王旭伟

来源: 兰州日报